耿鼎、耿家盛、耿家华(从左至右)。受访者供图
耿家盛。受访者供图
昆明北郊,龙泉路871号,鲜黄色龙门吊做成的大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已被周围热闹的烟火气所掩盖。约莫5米高的落地镗床前,断断续续闪烁着银色的光,耿家盛聚精会神盯着刀尖,熟练地操作着。从2005年被国务院授予全国劳动模范称号至今,镗床、铣床……耿家盛不曾离开相伴他30余载的“老伙计”。
“希望做到云南昆明冶金高级技工学校了父亲的嘱托。”在昆明工业变迁历史中不得不提的昆明重机厂(以下简称“昆重”),历经60余年跌宕起伏,走出两位全国劳模,耿家盛和他的父亲耿鼎。
天干饿不死手艺人
在昆重的退休职工中,耿鼎的名气大过耿家盛。不仅因为他总工艺师的身份,更因为他的“一身绝技”。
1934年9月,耿鼎出生在河南省上蔡县后启庄一户普通的农民家里。那时候,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只能勉强维持生计,更别说读书识字。
1948年,解放军一个团驻营在后启庄。那年耿鼎14岁。郭团长看这个孩子机灵、礼貌、勤快,是当兵的好苗子,于是动员他参军。“当了兵,可以吃饱。”这让耿鼎很心动,便成为了一名解放军战士。耿鼎在部队参加了40天的扫盲班,才开始知识启蒙。1950年5月,耿鼎所在部队进驻重庆。当时在重庆沙坪坝,有一所“214技校”。耿家盛回忆道:“郭团长动员父亲去学技术,他说‘国家搞建设,要靠你们年轻人,学一门手艺将来好讨生活’。”所以退伍后,耿鼎就被安排到“214”技校学习。一年零八个月的学习经历,为耿鼎此后成为机床行业大师级人物打牢了根基。在那里,他认识了昆明姑娘祖振英,也就是耿家盛的母亲,自此,与昆明结下了一生之缘。
“1958年,中央提出要支援三线建设,父亲和100多人从重庆走路来到昆明。”关于父亲的过去,耿家盛更多是听到的。而父亲在技术、技能上的努力和成就伴随了耿家盛的成长。
1977年,耿家盛还是个初中生。那年,父亲带着几个人改装一台多年“睡大觉”的深孔钻床。“深孔钻床属于内排装置,铁削大了就排不出来。”耿家盛至今仍清楚地记得,经父亲改造后的深孔钻床,排出来的铁削“连续不断、规规整整,像针一样大小”,不仅加工精度大大提高,打孔效率也从镗床上的16小时缩短至30分钟,从根本上解决了深孔钻床的问题。
耿鼎的车工绝技,在1981年昆重与德国贝尔斯托公司的合作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这年,耿家三兄弟都已成年。昆重与德国贝尔斯托公司合作生产冷喂料挤出机,其中有一个关键零件,形状复杂且光洁度要求极高,当时的中国没有一家企业生产过这种产品,也没有德国的光电跟踪专用机床。“老爷子太厉害了,带着几个人,用一台普通机床改装。”一名昆重的老职工王琳回忆说。3个月后,耿鼎领衔改装的机床试制加工的产品通过了德国人的质量关。
在生活中,耿鼎解决问题的态度、方法,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家人。周末,父子4人翻越长虫山钓鱼的野趣是耿家盛一段美好的记忆。“每次云南昆明冶金高级技工学校我们都能钓一背篓,别人都不行。”耿家盛说,“因为我爹用的工具与众不同。”别人用鱼竿,耿鼎自己发明的渔具是缠绕着鱼线的玻璃啤酒瓶,这样鱼钩就能被扔得更远,鱼线上还绑着一个用万金油小铁盒改制的铃铛。“听到铃铛响就是鱼上钩了,这时收鱼线基本都有收获。”耿家盛说,即使钓鱼父亲也很用心。
“从大字不识的农民到大型国企的总工艺师,父亲用他的一生告诉我们,命运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耿家盛始终记得父亲的这句话:天干饿不死手艺人。
父子劳模 兄弟名匠
2004年4月,全国五一劳动奖章颁发的前一天,耿家盛接到厂里的通知:“第二天去开会。”一大早,不知情的耿家盛随便套了件夹克就去了。“到了会场才知道要上台领奖,第二天就要上北京, 什么都没有准备,当时特尴尬。”耿家盛说。
自此,耿家盛可谓迎来了人生的高光时刻。2004年4月,被全国总工会授予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云南昆明冶金高级技工学校;2004年12月,被劳动和社会保障部授予“全国技术能手”荣誉称号云南昆明冶金高级技工学校;2005年4月,被国务院和云南省政府分别授予全国劳动模范和省级劳动模范荣誉称号;2006年2月20日,被云南省政府授予“兴滇技能人才”荣誉称号,同年7月4日被云南省委、省政府授予首届“兴滇人才奖”。
然而,耿家盛并非一直是那个听话、懂事的“别人家的孩子”,也有过成长中的叛逆。初中毕业,老师建议成绩优异的耿家盛继续读高中,但当时他已考上汽车驾驶技校。在母亲的劝说下,耿家盛选择继续读高中。“那时改革开放的大门打开,涌入很多新鲜事物。”追逐潮流的年轻小伙分了心,学习也没跟上。回忆起那段少年时光,耿家盛并没有觉得遗憾:“结果固然重要,但过程才更精彩。”
命运最终还是将耿家盛带到了昆重的车床前。1983年,耿家盛从铣床厂的油漆工转到昆重工具车间做车工。21岁的耿家盛有点天分,也有点年轻气盛,3天便学会了开车床,半月后就想着“自己可以干点活了”。“第一次,车一个鸭蛋头螺钉,我用空刀试了几次,以为自己有把握了,就开始车螺纹。结果,啪的一声,车刀坏了。”第一次独立干活就出了“事故”,但耿家盛不放弃、善学习、肯钻研的态度与父亲如出一辙。“我磨刀,怎么都磨不好,回家问我父亲,他说磨刀最重要的是要找好角度,磨不好,是因为角度不对。”慢慢的,耿家盛摸索到了车工这个行当的诀窍。
2003年,“全国职工技术技能大赛”可以说是耿家盛默默钻研、厚积薄发的开始。那年,他以“云南省职工技术技能大赛”车工工种第二名的成绩代表云南省参加“全国职工技术技能大赛”,最终斩获全国第14名。“得到这个名次,父亲心里是不满意的,他觉得我的成绩应该靠前。我自己也不满意,比赛时有些粗心大意了。”
事实上,此前耿家盛对父亲技术的传承和发扬已有所展露。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个好搭档,弟弟耿家华。
昆重的“塔式起重机”俗称塔吊,至今在行业内都相当有名气。1993年,昆重从德国利勃海尔公司引进技术制造塔吊,全厂只有唯一一台日本进口大型落地镗床能做塔吊立柱,但设备所在的车间还有别的生产任务,一天只能做一两组,生产效率不高。立柱出不来,就影响整个塔吊的生产。
塔吊2.5米一节,每节4根立柱为一组,每根立柱必须绝对等高。普通镗床和大型落地镗床相比,就像“小微面和大卡车”。经过研究,用普通镗床加工大件,需要新设计一套夹具,夹具的作用就是固定同时加工的4根立柱。耿家盛搞技术革新,把新夹具做了出来。
在用普通镗床加工立柱的过程中,耿家盛还有一手绝活。按德国人的要求,2.5米长的杆,被测轴线的弯曲、倾斜或偏移,误差只能在0.001毫米以内,一般人做不到。当时的车间负责人感叹:“耿家盛技术超凡,他做到了。”耿家盛说:“后来我和我弟弟两人倒班轮着干,每人干6小时。”两兄弟每天可以干出五六组,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
耿家华也是一名技术好手。他比哥哥晚一年进入昆重,系母亲退休他顶职。尽管主业是钳工,但他肯学肯干,在父兄的激励下,精研自己的专业,又跟着哥哥学开各类机床。他的技术、技能也在全国职工竞技的舞台绽放光彩,多次荣获国家级、省级技能大奖,获评钳工高级技师、国家技能大师、全国技术能手、云岭首席技师,现为云南冶金高级技工学校“耿家华技能大师工作室”负责人、技能大赛办公室主任、机加工专业带头人。
耿家不仅有了“父子劳模”,还有了“兄弟名匠”。
匠心精神 薪火相传
耿家盛一家6口,除妹妹是教师外,都在昆重当过一线技术工人,都是共产党员,钳工、车工、铣工、磨工、镗工各有精通,均在自己的岗位上有突出表现。哥哥耿大鹏从1983年干车工一直到1994年,后来应工厂改革需求改行搞经营管理。弟弟耿家华干了十五六年车床,在昆重转型过程中转岗经营后升任中层领导,目前在学校授课。耿家盛至今仍在一线干车工。
谈到耿家,和他家两代人都共事过的昆重红旗车辆厂原经理臧开衡说:“做机械设计,画图简单,但要加工不容易,工艺人要考虑怎么做,这方面耿鼎老爷子是专家,我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东西。后来在工模具分厂,家盛、家华哥俩都是我的得力干将,为人本分、做事认真、技术精湛。”
1987年进入昆重工作,现在也是车工高级技师,和耿家盛在一个车间的侯金富说:“我刚进厂时,耿鼎是冶金分厂的厂长,他没有架子,有什么问题问他,他都会耐心教你,直到你懂为止。”
“自己有成就后,对多年的技术心血不掖着捂着,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后辈。”耿家盛很好地传承了父亲的这一风格。
马自辉是跟随耿家盛学艺时间比较长的徒弟之一。在学校的时候,听过耿家盛讲的课,马自辉已心生敬佩。2012年7月,马自辉从云南机电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应聘到昆重,没想到师傅竟是自己的偶像耿家盛。“师傅对待工作认真负责,教我们更是竭尽所能。”当马自辉遇到问题向师傅请教时,耿家盛像父亲当年教自己一样教徒弟。
很多年前,厂里一台斗轮机等着组装,其中一个配件大齿轮,形状不规则且硬度高,常用的铣刀根本加工不了。于是耿家盛就向父亲求助,父亲告诉他刀具角度的秘诀,并给他做示范,按照父亲的方法磨出来的刀,又“快”又耐用。不久前,马自辉所在车间接到加工矿山用破碎机的活,其中一个零件齿板是高硬度特殊材料。“最多20分钟就得换刀,一天的时间光耗在磨刀上了。”遇到难题的马自辉自然想到了师傅,耿家盛把自己多年总结的“因材施刀”秘诀倾囊相授。“用师傅的方法磨出来的刀更耐用,生产效率也提上去了。”
耿家两代人经历并参与了中国工业的起步和发展。如今,中国制造突飞猛进,全面进入智能化时代,现代产业工人的技能也随着技术的更迭与时俱进。两次受邀参加大阅兵的所见所闻,耿家盛至今仍记忆深刻。2015年9月3日上午,坐在北京天安门广场旗杆一侧观看的耿家盛表面淡定,内心早就激动不已。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一个机械加工工人习惯性地以他专业的眼光打量着眼前这些代表国防工业最高水平的装备,漆水、外形结构、机械走合部分、光洁度……国家军事工业的成就让他深为震撼,也倍感骄傲。耿家盛说,一代代劳模、技能大师传承下来的不仅是高超的技艺,更重要的是干一行、钻一行的精神。(昆明日报 记者吴洁)